携带者,将我与爱情分开,永远的
有时自嘲:要是在十八岁那年买彩票,说不定会中个500万,那么生活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无趣和潦倒了。因为,在我成年之际,在我即将步入大学开始真正的人生体验的时候,命运与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:你是一个HBV携带者!(后来我才晓得全国竟然有10%的人是携带者)电视上关于此的铺天盖地的广告,极尽恐怖之说辞,让我这个懵懂不知的小子顿时陷入绝望、痛苦和颓废的深渊。讽刺的是,我高考前填的专业竟然是医学。爸妈怕我被大学拒收,建议我复读一年,改选其他专业;但是,我决定赌一把:如果连医科大学都不能容于我这样的人存在的话,那么恐怕在中国将没有大学可以选择了(当时的天真和固执可见一斑)。感谢我的母校,尽管体检查了出来,她没有因此将我拒绝,而且还为我保密(这是我毕业时才知道的,因为我的大学辅导员和学院领导竟然一直都不知道我是一个HBV携带者,如果我不是因为考研需要跟他们主动提及,他们将永远也不会知道),让我顺利地读完大学,还考上了研究生。
尽管母校如此容于我,可是当时对此知之甚少的我还是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,甚至导致了抑郁症。一想到大学读完却因此找不到工作,连正常的生活都要遭受周围所谓的正常人的歧视,我就无比地无助和绝望,甚至想到退学(爸妈都是贫穷的农民,供我读书非常不易,至今仍欠着我读大学时的债务),这样也可以为爸妈减轻一下负担。我现在仍清晰地记得我向爸妈提出退学的想法的情景,这辈子也将难以忘怀。那是大一的中秋节,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后,老妈的眼泪立即就掉下来了,嘴里除了说着“你这样是不想让我们活啊”,再也说不别的什么;老爸端起跟前的酒杯,连灌了好几杯,呛得直咳嗽。夜里,我清晰地听到爸妈在吵架,老妈一直埋怨着老爸“窝囊,让儿子受这么大苦”,而老爸除了被埋怨烦了反驳几句外,再无言语。老妈只想着有钱就可以治好我的“病”,而当时家里真的很拮据很拮据;她哪里知道这根本就不是金钱和药物可以治愈的疾病。那几天,老爸到处借钱,可以说完全不顾尊严和脸面了,但是结果还是没有借到多少钱。10月6号傍晚,我从爷爷家回来——第二天按爸妈的计划我要返回学校,我就去看望了一下年迈的爷爷奶奶——猛地发现老爸蹲在大门前抹眼泪,我默默走上前把他扶起来,努力不要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,结果却是我与老爸抱头哭起来——现在我想到这一段时,眼泪仍然在眼眶里打转。晚上,我对爸妈说:“我听你们的,明天就回学校,你们不要担心。”
当时,我还不确定学校知道我是一个携带者后,会不会把我赶回家去,因为当时军训前已经有好几个学生据传体检不过关被劝回家去了,同学们都在说那些回家的同学被查出来是乙肝,而我在复查名单上。所以,整个9月份,我都是在胆战心惊中度过的,好几次梦到我被辅导员叫去填退学申请表。国庆节放假回来后,我下定决心:就这样平静地等着命运的安排,如果被大学抛弃,那么我也只好认了,我的人生也就此毁了,干脆就不要回家了,找个安静的地方自生自灭。所幸的是,母校容留了我。那段时间我一度恢复到不知自己是携带者的状态,对未来充满了憧憬。
但是,携带者的事实是无法改变和回避的。尽管宿舍同学都是很要好的哥们,但从平时的言谈中我察觉了他们对HBV的恐惧(当时大家的医学知识真是匮乏得要命,而且即使学医的也不见得对此没有偏见和歧视,协和不就是歧视携带者吗?),所以我尽量避免和他们一起吃饭,酒更是不喝一点。一次两次,还可以找借口搪塞,时间久了大家都觉得我这人性格上似乎有问题,合不来,这样我渐渐就成了独行侠,除了宿舍、食堂,图书馆、书店成了我的乐园,书籍成为我的挚友(毕业时查了 一下自己的借书记录,吓了一跳,我借了823本书)。有失必有得,我在同学中一下子成了渊博和有思想的人,他们甚至送我一个“百科全书”的绰号。我中学时个性比较张扬,喜欢演讲和辩论;大学里由于这个莫名其妙的“携带者”标签,我的个性遭到了很大的压抑,独来独往,惮于与人接触。可是,从前那种张扬的个性有时还是不经意地流露出来,比如课堂上,暂时忘我的、激情、独到而有深度的发言不但让同学们刮目相看(他们肯定会想这个平时的书呆子口才还不错啊),连教毛概、邓论的老师都交口称赞(在此,我要感谢龚老师、卢老师等,她们的开导与关心,让我本来灰暗的大学增色良多);在年级辩论会上,我将对方驳的哑口无言的表现,更是展现了真实的自我。可惜这些都只是暂时的。如果要我在渊博和健康之间选择,我宁愿选择做一个平凡、甚至平庸的健康者,而不是一个满腹经纶的携带者,因为,正是这该死的“携带者”名号,剥夺了我爱的权利,剥夺了我的未来。
大二第二学期,正是非典肆虐的日子,人们对病毒的恐怖真的像电影演绎的那般,混乱、无助、自私等等,一下子全部真实地展现在世人面前。这种真实晃的人眼花,扎得人头皮发麻。我们被“圈养”在狭仄的校园里,学习、生活完全被打乱,其实那时大家也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学习,周围弥漫着一种隐隐约约地末世的放纵,肆无忌惮地吸烟、喝酒、谈情说爱一下子如同SARS一样在校园里流行开来,唯独书本被抛到了角落里。周围有谁咳嗽一声,其他人都要敏感地跳离那个圈子。我是早就遭受了此类痛苦的,因此反而对此熟视无睹。这时,大班里的一个女生向我表示她喜欢我。说实话,我个性本来虽是比较张扬,但是追求女生却是放不开——可能小时候享受高傲惯了吧——因此,这时竟然有女生说她喜欢我,我没有飘飘然,那绝对是谎话。但是,我可以谈恋爱吗?我不确定。在我犹豫的时候,我因突发感冒而被隔离在学校的宾馆里,她就没再联系我;两周后,我被放了出来,她跑来慰问我,又表示出喜欢的姿态,但是,我拒绝了,因为我和她恐怕都无法正视“携带者”这个身份。
经此一历,让我下定决心远离爱情,同时为自己的未来规划:既然不能见容于自己的祖国,那么只好远赴陌生的大洋彼岸,去寻找自己的梦,总不能就这样等到大学毕业放弃自己的未来和梦想。我拼命学习,奢望通过后两年的成绩拉平大一时因放弃自己而糟糕的成绩,这样才可能取得高一点的GPA,可惜最终我没有实现自己的目标,因为我在实习那年碰到了恐怕这辈子我唯一确定的爱。
我是渴望自己成为一名悬壶济世的医生的,一方面自己确实对此很感兴趣,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的“携带者”的身份。可是,我明白这个渴望根本无法在国内实现,于是我牢牢抓住最后的机会——实习医生。实习的一年,是让我终生难忘的,不仅仅我体验到了医生的酸甜苦辣,更重要的是我碰到了到此为止唯一为之付出的爱。
刚进医院不久,我便碰到了Z,她的开朗、聪明、上进给我以深刻的印象。我那时在准备出国的事,而她在准备考研。白天我们在病房里实习,晚上一起在医院的教室里学习——她得知我准备出国时,想当然地以为我英语肯定很棒,请我帮她复习英语;大学四年来,我独来独往惯了,现在有个人肯与我说说话,也算是一件好事。后来她建议我考研:“不是打击你,到时候万一申请不上,工作又不好找,那就没着落了。”我想想也是,出不了国,以我的状况,就算找到工作最终也是被人家给开了;但是,读研对爸妈又是一次经济上的挑战,实在于心不忍。与爸妈商量,他们支持我考研,不希望我出去。最后,我报了名。这样,就更有理由和Z在一起复习了——现在想来,当时我的目的已经“不纯”了,所以才会放弃“破釜沉舟”的出国计划,但是我不后悔。
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,我和Z恋爱了,在我们实习和考研的日子里。但是,为了小心,我除了牵她的手、抱抱她之外,再不敢与她有任何亲密的接触;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暗示我吻她,或者喂她,我总是装傻回避过去。以一个医学生的身份,我明白这实在无必要;但是,我当时爱她之深,不希望自己做出任何可能伤害到她的行为。这样时间久了,我们不免产生矛盾,她抱怨我不够爱她,而我则是百口莫辩(说来我很自私,一直都没有告诉她我的“携带者”身份,或许真的如她所说,对她爱的不够深,要不然怎么会对她有所隐瞒呢?)
当时,由于Z的医学生身份,我想当然地以为她肯定会理解“携带者”这个含义的,因此,我打算寻找一个时机将我的“携带者”身份和盘托出。但是,一次不经意的聊天,让我明白她如多数人一般,对此存有惧怕和歧视的。从那以后,我就处在了矛盾的煎熬中,隐瞒自己是“携带者”的实情,以继续小心地与她在一起,恐怕日子久了也瞒不住,最终伤害到她;现在离开她,可是找一个怎样的理由呢?
我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谈恋爱,对她仍像以前那样爱护和照顾,但是毕业前的一次长谈让我彻底下定分手的决心。我的留学申请被拒,也没考上报考的学校,最后调剂回了母校;Z考上了我们开始一起报的学校,但是她为了要和我在一起,决定也调剂到我的母校。我当时对未来又一次陷入彷徨中,但是我明白我不能让Z为我做出这样的牺牲,况且我们的未来还不确定。我想到了分手,用唯一一次对她的谎言来结束我们的关系:“我刚刚被确诊大肠癌,我们还是分手吧。”——我到底没勇气告诉她我是一个“携带者”——她知道我偶尔便血,有时还会拿此开玩笑,催我在医院做细致地检查,别是大肠癌什么的。她自然不信,要去医院问;我找朋友开了假病历给她看,但是她仍不死心:“我们现在都读研了,三年中谁也不准谈恋爱,三年后如果你还活着,必须来找我。”她哭着说完最后一句就走了。
之后,我们从开始的时常联系逐渐到现在不再联系,我知道她已经找到了珍爱。而我,仍然一个人过着宿舍-实验室-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,并非在践行着两年前的承诺,而是我明白作为一个HBV携带者,我恐怕没有权利再进行一场恋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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